沙海中的一片片新綠(逐夢)
圖為塔中油田遠眺。 |
圖為常青(左)與同事交流新栽種植被的管護技術要點。 |
沙海里這一片片新綠叫塔中綠。
生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中心區(qū)幾個“小島”上的塔中綠,是從無到有的綠,是夢想成真的綠,是給絕望之地帶來無限希望的綠,它們在沙海里蓬勃又爛漫的樣子,讓人看一眼能記一輩子。
這些綠島這些綠,是石油人和科研人在沙海里探索沙漠綠化的碩果。
一
2012年,一場規(guī)?涨暗摹肮こ獭痹谒杏吞锢_帷幕。
這一群特別的人,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這個特別的地方,正在干一件前無古人的大事:他們將在這項“工程”中為這片沙漠“制造”綠色。
每天晚飯后,就會有數(shù)百人來到作業(yè)區(qū)的公寓附近平整沙地,有些人挖坑,有些人栽樹。一群身穿中國紅工裝的石油人在沙山下?lián)]舞鐵鍬。飛揚的歌聲里,晶瑩的汗水下,新栽的紫穗槐、沙冬青、沙打旺、羅布麻,還有小葉和大葉白蠟等沙漠景觀植物,在沙地上亭亭玉立,在春風里輕輕歌唱。
景觀樹下,他們又種了馬蘭、河西菊、狗牙根、甘草和苜蓿等草本植物。咸水灌溉、立體種植的塔中綠化,實現(xiàn)了沙地種樹,綠樹成林,林下有草,草中有花,林草并茂。
塔中這地名聽起來很特別,其實是因一個含油地質構造位于塔克拉瑪干沙漠中心而得名。這里到處是干透了的沙子,赤日炎炎的夏天,地表溫度常在70攝氏度以上,抓一把沙子,幾乎能搓出一團火。
1994年,年產(chǎn)量上百萬噸的塔中油田在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建成,圓了幾代塔里木石油人在沙海里找石油的夢。喜中之憂是,塔克拉瑪干荒涼得一點綠色都沒有。有人擔心,油田員工長期在這樣極端干燥又寸綠不生的環(huán)境里工作生活,會影響身心健康。
塔中人不接受塔中沒有綠色這個上天的安排。他們橫下一條心,要用自己的膽魄和智慧,跟老天爺較較勁、斗斗法。
“有條件要上,沒有條件創(chuàng)造條件也要上!”鐵人王進喜這壯懷激烈的氣概鼓舞了幾代人。塔中人知道,這種英雄氣概,今天還是寶中寶,還要發(fā)揚光大。年輕的石油人用鐵人精神在沙漠里植樹,想盡辦法讓沙山沙地綠起來。
在這么干旱的沙漠里種什么樹能活?誰也沒經(jīng)驗,那就種大西北常見的白楊、柳樹和圓冠榆,還有柏樹。沒有樹苗,他們從庫爾勒買了運過來。沒有土,就從距塔中最近的民豐縣拉。沒有肥料,就到農(nóng)民家里買。沒有時間,就從休息的時間里擠。沒有水,就在沙地里打井取苦咸水,用咸水和淡水混合澆灌。
塔中人熱愛事業(yè),也熱愛生活。他們不僅要讓塔中綠起來,還要讓工作區(qū)的環(huán)境美起來。那幾年,每逢春季,塔中油田的員工吃過晚飯,就在公寓周圍的空地上栽樹。他們在這個“天上無飛鳥,地上不長草”的沙漠腹地植樹,是在絕望之地播種希望啊!沒有人下命令,作業(yè)區(qū)的員工們休息時互相召喚,紛紛自覺地加入了植樹隊伍,拿起鐵鍬上沙山挖坑栽樹。為了讓自己的“家園”綠起來,再累他們也樂意。
數(shù)年后的塔中油田,宛如一塊巨大的綠毯飄落在沙海里,那綠色,在大漠中格外引人注目。
作業(yè)區(qū)主干道兩旁的胡楊和梭梭雖然很綠,但不夠美,他們還要在沙海里做到“美化型綠化”。2012年,塔中綠化史上那場規(guī)模浩大的綠化升級改造活動由此拉開序幕。
近幾年,作業(yè)區(qū)以黨支部為單位,劃出“自留地”,讓大家喜歡什么種什么。員工們精心設計,見縫播綠,紅棗、香梨、向日葵、西紅柿、哈密瓜、花生……收獲季節(jié),成熟的蔬菜送給食堂,瓜果送給在一線值班的工友……在這沙漠腹地,他們用汗水收獲了一份格外香甜的成果。
20多年來,塔中油田的員工一茬接著一茬干,年年在沙地里播新綠,油氣開發(fā)和沙漠綠化比翼齊飛。
二
馬旭和曹偉章,兩個普普通通的塔中人,干綠化像著了迷。
作業(yè)班長馬旭2008年到40井區(qū)上任時,迎接他的是幾座木板房,還有望不盡的沙山和沙谷。時在8月,沙山被烈日烤成了火焰山。馬旭晚飯后常常在板房營地的小院里獨自發(fā)呆,他琢磨著要干一件沒人干過的大事,把這地方整出新模樣來。
第二年春節(jié)后的一天,胸有成竹的馬旭召集十幾名員工開了一場“綠化動員會”。他說:“不能讓這地方再這么荒涼下去了,咱們要把這里從黃乎乎變成綠油油,大家在這里待著也舒服嘛!沒有人,咱自己上。沒有時間,咱自己擠。沒有水,咱們打井。沒有材料,咱自己想辦法!
馬旭一次次到附近找有推土機的單位,好說歹說,請他們幫忙把幾座沙山給推走了。年過半百的馬旭帶著十幾個年輕人平整沙地,按設計挖下一批近一米深的坑,栽下胡楊、紅柳、梭梭、沙棗和沙拐棗等。
在沙漠里種樹要搞滴灌,水管從哪里來?哪里有鉆井隊,馬旭就往哪里跑。在井場上發(fā)現(xiàn)了廢舊油管,他就跟井隊領導軟磨硬泡地討要。幾年里,井區(qū)周邊上百公里的物探、修井和供電等單位,都被馬旭跑遍了。他和幾個年輕員工把求來的管子手抬肩扛地弄到公路邊上,又癡癡地站在路邊等順風車,把管子拉回去。
在工區(qū),馬旭領著年輕人用切割機和電焊機,按滴灌的要求,為管子打上洞眼,然后扛到沙地里挖溝,埋下。夏秋季節(jié),每天早上8點多,馬旭總是第一個去給樹澆水,澆過一輪水,他才去吃早餐。他說:“先讓樹吃飽,人再吃飯。”
有人問馬旭:“你都快退休了,這里又不是你的家,你辛辛苦苦把這里整這么漂亮干啥?”馬旭說:“哪里有油,哪里就是石油人的家。塔中發(fā)展好了,以后這里還會來更多的人,咱們把它整漂亮點,大家住著心情舒暢點,多干活,多采油,多有意義。
兩年后,40井區(qū)變成了一個面積3萬多平方米的“沙海綠島”。板房營地外的公路邊上,馬旭用“討”來的舊鋼管搭起一座彩門,請人寫下兩句豪氣干云的話:“創(chuàng)建美好家園敢叫荒漠成綠洲,征戰(zhàn)死亡之海誓將沙海變油田。”
2011年,塔里木油田把40井區(qū)定為“艱苦奮斗教育基地”和“員工入職培訓基地”。來到這里的年輕人,在這片沙海綠島上,可以感受到馬旭他們對大漠深沉的愛。
曹偉章,2005年時就已經(jīng)是塔中油田水平一班組班長了,但他并未關注到綠化這事兒。直到2019年春節(jié),即將60歲的曹偉章突然有了新感悟。
他問自己:在塔中已經(jīng)快20年了,人生能有幾個20年!不能來時這里光禿禿一片,走時還是一地荒涼,總得留下來點什么吧!
他心一動,馬上行動。覺悟后的行動如旋風般得快,曹偉章對20多名員工說:“你們在哪里,就綠化哪里!彼麑ψ约赫f:“我在哪里,就綠化哪里!”轉油站有個近20米長、10米寬、6米深的地罐池,是站里的主要設施。每刮一次沙塵暴,池里的沙子能裝滿一大卡車。往年,曹偉章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。現(xiàn)在,他覺得這事必須改變。
他和員工們在地罐池周圍整地,開溝,挖坑,栽下胡楊樹。種枸杞,他不讓單位花一分錢,帶著幾個人自費在沙地上培育起了枸杞樹苗。
在地罐池四周的胡楊林下,曹偉章種了10畝枸杞,約3600株,這樣,最招沙子的地罐池就有了雙層的綠色防護網(wǎng)。在進站的路兩邊和公寓前,曹偉章又栽種了700多棵胡楊。
如今,這些胡楊已經(jīng)比碗口粗了,枸杞更是郁郁蔥蔥。每年春天新芽吐翠時,淡淡的清香味,在春風里飄飄蕩蕩。枸杞成熟后,員工們自己采摘,自己泡水喝,心里美滋滋。
塔中油田的轉油站經(jīng)常有人前來參觀學習,曹偉章感到很自豪。
三
“每次到植物園,就像回到家了,不想出去!
說這話的常青,是中國科學院新疆生態(tài)與地理研究所高級工程師。雖然家在上千公里外的烏魯木齊市,但這座位于塔克拉瑪干沙漠中心的沙漠植物園,是她心目中的另一個家。
常青與塔克拉瑪干結緣,已經(jīng)30多年了。1991年,中科院為我國第一條沙漠公路踏勘選線的專家中就有常青,那一年,她還不到30歲。從那時起,常青就愛上了這片中國最大的沙漠,也把自己的事業(yè)和理想,扎根在了這里。
2003年,中科院塔克拉瑪干沙漠研究站和沙漠植物園在塔中作業(yè)區(qū)掛牌開張,這是中科院在沙漠腹地唯一的科研機構,負責人就是常青。
在塔中,常青一人要管兩攤事兒,一是在研究站和植物園里搞科研,二是給石油人當“綠化參謀”。面對著塔中這未曾有過寸綠的“一張白紙”,常青決心要設計出最美的綠化方案。
天蒙蒙亮,常青背著畫夾就出發(fā)了。她跑到作業(yè)區(qū)東西兩側的沙山上寫生,在寫生中構思方案,直到天黑了才收工。夜晚,塔中第一聯(lián)合站高高的火炬照在忽明忽暗的沙山上,沙波紋忽而發(fā)紅,忽而泛黃,忽而隱入夜幕,如夢似幻。常青坐在沙山上,忘記了疲憊,陶醉在這仙境般的景色里。每每此時,她都感到自己的決心更堅定了。
如今,我們可以在塔中看到常青的設計——主干道東西兩側是開闊的綠地,遠處是迂回的中式園林,徜徉其中,恍若身在江南。員工們業(yè)余時間常光顧的足球場外,用卵石鋪成了河床狀的“旱溪”;兩旁的路沿,是用荒漠植物的枝條編織的護欄。在從民豐縣運來的“置石”上,常青請作業(yè)區(qū)能寫會畫的員工用油漆在上面畫了鉆井架、采油樹等圖畫,寫上了鐵人王進喜等石油人氣壯山河的名言……
在綠化方案上追求盡善盡美的常青,做起事來一絲不茍。她親自放線,指導施工,忙得停不下來。風沙來了,趕緊和工人們跑到地窩子里躲起來,風沙走了接著干。在庫爾勒設計圖紙時,為了趕進度,干通宵是“家常便飯”。她說,苦當然苦,但她苦得快樂。
在常青的另一塊“陣地”——占地300畝的沙漠植物園里,有220多種正在培育、馴化的荒漠植物,它們來自甘肅、寧夏、青海等地,有的甚至來自非洲。沙漠公路防護林的“三劍客”檉柳、沙拐棗和胡楊,在植物園也有專類園區(qū)。這里還引種了西瓜、黃瓜、大白菜、胡蘿卜、辣椒等幾十種我們?nèi)粘J秤玫墓,儼然成了一個物種豐富的植物大觀園。
在“一棵草都沒有”的塔中建設植物園,采集種子是“基礎工程”。常青至今難忘,2017年9月,她到北疆的和布克賽爾蒙古自治縣去采種,一路上只看見連綿起伏的沙包、一片又一片的梭梭林。車子拐彎時,她突然覺得有一團粉白色從車窗外飄過。她趕緊讓司機掉頭往回開,下車一看,樂了,原來是她夢里都在尋找的沙木蓼。樹上掛滿了沙木蓼的種子,橢圓的顆粒,淺淺的粉色,正在風中搖曳,好像在向常青致意。后來她感嘆道:“那棵樹好像就在那里等我,不知等了多少年。”如今,美麗的沙木蓼已經(jīng)在植物園安家落戶,有一人多高了。
沙冬青、河西菊、小葉白蠟、紫花醉魚木、黃花補血草……這些由常青精心篩選培育的荒漠植物,在植物園經(jīng)過5到7年馴化,性狀穩(wěn)定后,常青就把它們移栽到塔中油田的綠化園區(qū)。經(jīng)過篩選和馴化的植物,都可以直接用沙漠里的咸水灌溉,再也不用到幾百公里外拉淡水澆灌了,也不用到民豐縣拉土植樹了。僅這兩項,就給油田省下了巨大的人力物力。
常青和塔中石油人一起生活了幾十年,石油人都把她當成自家人,每次發(fā)新工裝,也給她發(fā)一套,“我們穿啥你穿啥”。油田上下都稱她常老師,綠化中遇到疑難問題、麻煩事,隨時請教她,她總是盡心盡力。
在沙漠里和樹啊草啊打了半輩子交道,常青一點也不后悔當初的選擇。她覺得自己很幸運,一個研究植物的科研工作者,能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幾十年如一日搞研究,用自己的成果改變一個甚至幾個地方的面貌,真是三生有幸!
四
20多年過去,塔中還是塔中,但舊貌已換新顏。
塔中油田在生產(chǎn)生活區(qū)建成的以沙漠景觀植物為主的各類綠地,如今總計已達11460畝。幾方綠島,郁郁蔥蔥,傲然沙海。
綠化改變了小氣候,塔中的沙塵天也變少了,濕度提高了。每年冬天,塔中會降好幾場雪,胡楊、梭梭和紅柳樹上,掛滿了冰清玉潔的霧凇,把寒冬里的塔中裝點得分外妖嬈。
生態(tài)好了,天上飛的,地上跑的,紛紛來塔中安家落戶。狐貍、野雞、沙鼠、四腳蛇和塔里木兔,近些年陸續(xù)從塔克拉瑪干沙漠外遷徙到了塔中。柳鶯、鳳頭百靈、白眉鴨、黑耳鳶等近百種候鳥,每年都會一群一群地飛臨塔中,在林子里生活一些時日。
作業(yè)區(qū)北側的植物園,已經(jīng)成了“塔中公園”。這里的花卉來自西北各地荒漠,經(jīng)受住了極端環(huán)境的考驗,是荒漠花卉中的“精英”,雖不名貴,卻很珍稀。作業(yè)區(qū)南側有個苦咸水湖,是一個鉆井隊廢棄的蓄水池,塔中人稱它無名湖。人們在湖里放幾只小船,在湖畔修了一圈步道,無名湖就成了塔中人閑暇時的好去處。
花開的季節(jié),果熟的時候,塔中人喜歡與荒漠花卉拍照合影,然后有些得意地發(fā)到朋友圈里。這份得意,寫滿了石油人的自豪……
版式設計:趙偲汝
《 人民日報 》( 2022年09月12日 08 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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